北平之东,燕园湖畔,有堂曰社会学系,教授某姓顾,字无生,年七十有一, 素嗜考古,近岁专治“社会死亡”一科。门下有九零后弟子三人:婉凝、程渊、洛 恬,皆少壮志锐,习现代调查之术,而不忘祖宗遗范。顾师尝言:“中国五福, 长寿、康宁、富贵、好德、善终。长寿者,年逾百岁而无疾苦也;善终者,安然 就寝而魂归天阙也。”
然顾师心知,世不如意十常八九。今之老者,或抱病缠身,呼吸机鸣如战鼓; 或肌肉溃烂,瘦骨嶙峋,痛彻心肺。此辈临终,不复有“安然”之景,乃在锯齿噬 脑之苦中,挣扎如溺人。子孙奔走于医院之廊,闻其哀号,心如擂鼓;然社会美 其名曰“养老长寿保障送终”,若无事焉。
顷者,三弟子商议,与师共创公众号《望族互助》,意在倡议“生有所养,病 有所护,终有所依”。曰:“八零后而下,亲人渐少,社会机构迭代未成,长者送 终,未有全备制度。此空缺,非一户一族所能补,须合群力、正制度。”
师曰:“昔之养老,在乡里,在宗族,‘父母在,不远游’。今则城市化,四海 为家,儿女各为生活所羁。长者病苦,或隐忍不言,或一味求延,遂使孝与怨并 生。”
程渊心念:制度者,器也;器坏则人无以安身。祖宗教我‘五福’,吾辈学者 当以善终为极则。然科研、医疗、财政、伦理,环环相扣,谁主其责?
婉凝心念:“社会死亡”者,非尸骨既寒之谓,乃人在生而已被制度遗忘,亲 情稀薄,价值消隐。此死,幽而不宣,痛甚于病。
洛恬心念:网络虽虚,而可聚人心。公众号《望族互助》,当不惟倡言,更 须筹策。吾辈能否,在算法之外,重塑人伦之秩?
顾师对窗,望未名湖水光潋滟,恍见古人高卧之姿,几案清茶,儿孙环坐, 风烛之年,无疾无痛,笑而命终——此乃“寿终正寝”之境。然旋即幻灭,湖面倒 映病房之影,氧管缠面,针液滴滴,监护屏闪红。
师忽低声曰:“人命有尽,责任无尽。今之社会,欠长者一份体面,欠后代 一份安宁。”
此语既出,室内无声,惟闻电脑风扇微鸣。三弟子会意,执笔速记,心如雷震。
是夜,公众号首篇推文上线,题曰《谁为长者撑起安详的最后一夜》。
未几,世忽有怪疾,自六旬而上者,无不罹之。疾状如鬼魅,潜啮骨髓,日 易其所,莫测其踪。初作时,头如斧劈,眼前浮红;次日,腰背似裂,呼吸间如 刀割;三日,忽窜于膝踝,痛若火炭炙肉。毫末之触,亦能令其嚎啕满室,头撞 南墙,满地打滚。医家束手,药石罔效。救护之车日夜穿梭,病房长廊,呻吟如潮。此疾流行, 举国如置泪瓶之中,滴滴累积,重不可举。
顧師危坐,额上青筋微鼓,注视案头古籍,字行如乱流。
——六十,六十……古人云“六十而换家子”。此语非戏,乃知生理之限,精 神之界。昔人寿止于兹,尚可自理衣食,尚可行吟江上,不累妻孥。今我辈,延 命之术昌炽,长寿为荣,殊不知延得者,多是呻吟与孤寂。长寿而无康宁,非福, 乃刑。
程渊垂目,双手交握。
制度是器,器坏则人无所栖。福利是药,药失其效,则成无味之粉。低福利、 高福利,于遍体疼痛者,皆如纸片。既无解除之术,延命之说,岂不荒谬?
婉凝咬唇,目光在湖水与屏幕之间游移。
社会死亡——此名曾是学术之辞,今则成眼前之景。人在生,然亲情淡去, 朋友疏离,价值削落,一日一日被遗忘。此死,不见棺木,却比病亡更冷。
洛恬闭眼,仿佛在听那些病房里的哭喊。 久病床前,孝道易折。爱化作怨,耐心化作疲惫。父母呼唤,子女避之;亲人相顾,目光闪烁——这是孝之衰败,抑或人性之真相?若此相耗,皆为两败。 顧師抬首,目光穿过书架,穿过墙壁,落在百年前的祖宗身影之上——灯火昏黄,榻前环坐,笑语低缓,风烛之年,无痛无忧,握子孙之手,阖目而逝。
——这便是寿终正寝,善终之义也。若死能止痛,若死能归宁,若死能使生 者无负,何为不可?人惧死,惧者未知耳。今人执长寿而忘善终,岂不本末倒置?
湖面暗色翻涌,似映照万千魂影,在波心旋回,既不悲,亦不喜,仿佛在静 静候一个约定。
作者:僑域
(意识流小说)

以断句为刃,凿开时间的壁,偷一束光,映出人心的虫洞与宇宙的胎音。故事是栽种的遗忘了品种的玫瑰,短诗是降服了咆哮的哑巴闪电。僑域牧养文字,亦被文字所牧养。我们一同在空白处狩猎,你读到的,是猎物,也是共谋的齿痕.
僑域
Ann Johnes

